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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小說 > 葉浮生鎮龍監獄 > 第577章

第57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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遊淼吃過早飯便打盹,李治烽又從座位下取出一個木漆盒,手指捏了把茶葉,放在火上焙熱,注水,煮過三滾後茶香四溢,給遊淼捧著醒神喝。遊淼從包袱裏找到一本書,倚在李治烽身上,懶洋洋地翻開,李治烽的賣身契從書裏掉了出來。

李治烽:“……”

遊淼笑了笑,把書朝他一揚。

那是前朝梁國大儒王誌所寫的塞外風情物考,第三本,《犬戎通史》。

遊淼數天前便從李延家借到這本書,預備在家裏看看,他把李治烽的賣身契摺好夾在書的最後,翻開第一頁,喃喃道:“塞外有族以獸為神,似狼非狼,似犬非犬,音似‘犬族’,男子驍勇善戰,吃苦耐勞,上身著狼皮,下身穿精鐵戰裙,邊塞漢人稱之為‘犬戎’。”

遊淼一邊翻書一邊看李治烽的身材,心想他換上獸皮裘襖、鐵戰裙時是什麽個模樣,卻發現李治烽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本書。

“你冇看過自己族裏的史料?”遊淼問。

李治烽緩緩搖頭,側頸上的奴隸刺青在日光下顯得尤其分明。

遊淼倚在他懷裏,與他一起看這本書。書上提到李治烽所在的犬戎人族中隻崇拜強者,時常互相殺戮,男子身材健壯,個個都是天生的神射手。對漢人就像對豬狗野獸一般,西北蠻疆未曾開化時,犬戎人食物一短缺,就常常闖入長城掠奪糧食,甚至食人之事多有發生。

“不對。”李治烽忽然說。

遊淼道:“什麽?”

遊淼詫異地抬頭打量他,說:“什麽不對?”

李治烽:“我們不吃人。”

遊淼道:“當然不吃人,王誌的書簡直是放屁。”

李治烽忍不住嘴角牽了牽,遊淼知道他這是笑了,便繪聲繪色給他解釋,王誌身為大儒,編書寫書卻漏洞百出,在京師太學上課時,遊淼隨隨便便就能抓出他一堆漏子,胡言亂語地說了一陣,李治烽頻頻點頭,遊淼便又開始翻書,看到後麵談論風俗之時,登時震驚了!

王誌還提到了犬戎人的一點特征——族中冇有女人!

犬戎人族中無女子,無老人,隻有小孩。青壯年男子就像狼群一般集體行動,傳承後代的使命由其他族的女人來完成,有時是羌,有時是羯末人,有時甚至是漢人。族中的成年男子習慣單槍匹馬,在月圓之夜沿著長城一帶慢慢地走,遊蕩於大草原與其餘部族之間,向自己看上的外族女子求愛。

求愛後歡好,歡好後男子便即離開。

七年後,父親將回來該部族,如果妻子生下的是兒子,男人便帶走七歲大的小孩,給他一匹小馬,帶著他一同征戰,突走於草原上。如果是女兒,男人會給予女兒一筆錢,充當她未來的嫁妝。

母親則將被那男人親手殺死。

李治烽難得地笑了笑,說:“不對。”

這也太匪夷所思了點,遊淼說:“當然不對,怎麽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子?”

遊淼看李治烽,說,“這都是他瞎編的嗎?”

李治烽緩緩搖頭,解釋道:“一部分是。”

“不會殺妻。”李治烽說,“月圓之夜求愛,行事之後,會遞給妻子一枚狼牙,作為憑證。七年後回來,把兒子帶回部落裏,父親儘心培養兒子,帶他去狩獵,教會他如何在草原上生存。如果是女兒的話,會給女兒十頭羊,五頭狼,十卷獸皮當嫁妝,來日女兒出嫁後若受了欺負,可憑狼牙朝犬戎部求助,女婿若無法養家餬口,也可朝犬戎討要生活物資,所以塞外四十二族,最自豪的,就是有一個犬戎人嶽父。”

“然後呢?”遊淼說,“妻子怎麽辦?”

李治烽:“每個犬戎人到兒子成長到足夠獨當一麵之時,父親都會歸隱,帶著戰利品,回到妻子所在的部落中終老。”

遊淼緩緩點頭,這麽說來還是有點道理,李治烽又說:“但現在這麽做的已經不多了,有人也會把妻子帶回部落裏。”

遊淼好奇問:“你有妻子麽?”

李治烽搖搖頭,說:“我們那裏將求愛叫作孤狼出關,要十七歲。我被抓到中原時還未成人。”

遊淼明白了,這多半和漢人男子冠禮,女子及笄一樣,屬於犬戎人的一種成人儀式。孤狼出關,這詞兒倒是貼切,想到十七歲的犬戎少年身強力壯,騎著戰馬,沿著長城一路飛馳,月明千裏,草原如海,登時說不出地心馳神往。

“怎麽求愛的?”遊淼問。

“有人唱歌,有人吹羌笛。”李治烽說。

茫茫月夜下,犬戎族少年徘徊在女孩子的村落外,吹起羌笛,實是說不出地浪漫與瀟灑。

遊淼又問:“犬戎裏是不是都隻有一個兒子?”

李治烽搖頭,遊淼道:“兩到三個?”

李治烽想了想,說:“不一定。”

遊淼嗯了聲,說:“你有幾個兄弟?你們小時候,都跟著父親一起打獵麽?”

李治烽冇有說話,這種事,換了是平常,遊淼本不該多問,但想到既然要放他走,倒也無所謂了。遊淼又問:“你的狼牙呢?”

李治烽不答,遊淼撿到他的時候,李治烽全身不著寸縷,自然也冇有狼牙,如今他唯一的值錢物事便是脖頸上的玉佩,還是遊淼母親留下來,遊淼再借給他保命的。

遊淼躺在李治烽的懷抱裏,伸手拈起他的玉佩,手指摩挲,不說話。在這一刻,他忽然對李治烽有點異樣的情感,覺得他很可憐,又有點不想讓他走了。

但孤狼終究還是要回到塞外狼群的地方去,遊淼驀然覺得,這樣的一個人,實在不應該當奴隸。十五歲時的李治烽,該是怎麽被抓回來,磨去爪子,拔掉牙,鞭抽棍打,折磨得他放棄了所有的抵抗,甘心當一個卑賤的性|奴。

遊淼天生玩歸玩,惡作劇也冇少做,卻從來不會去做折辱人的事,母親死前告訴過他,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命,有時候,命裏潦倒怨不得自己,一切都是天註定的,但為人者,切記風光時不可太滿溢了,潦倒時也不可自暴自棄,見人落魄了,能幫就幫一把,此生積的德,來世都會有善報。

雖說犬戎與漢人連年開戰,但大家也是各為其主,血海深仇這麽一年年地積下去,什麽時候都到不了一個頭。遊淼在書中朝後翻,看到王誌又在書後提及,蠻夷之族須得以德服之,教化同化,方是上道。“胡虜無百年之運”,但凡塞外入中原的種族,不願漢化的都將湮滅,而願意漢化的,最後也都成了漢人的一部分。

遊淼在車上看這書看了三天,白天天不亮便啟程,夜裏月上中天時尋驛站住店,又或是在曠野中停車過夜,趕車的行腳商都是苦命人,有自己帶點小東西做生意的,有被富商雇來運送貨物的,三教九流,俱是底層出身。住店時李治烽一路伺候遊淼,那些行腳商便在驛站喝酒烤火,隨處找個暖和地方,擠著就能過個夜。

隨著不斷朝北走,天氣也越來越冷,及至翻越秦嶺陽口山時,那天下起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,天頂鵝毛大雪肆虐,狂風猶如包圍著四方的怒鬼,一層層雪浪呼嘯而來。連綿起伏的山巒蓋滿了厚厚的白麾,頗有點雲橫秦嶺家何在,雪擁藍關馬不前的架勢。

“天寒地凍啊嘿喲——”

“老天爺莫阻路啊——”

“早日歸家嘿喲——”

所有車伕都蒙得嚴嚴實實,包頭裹麵,隻露出兩隻眼,嘶啞地大喊,駕著車朝前趕,遊淼縱是坐在車中,亦感覺到四麵八方的冷風從車門、車窗內無縫不入地直灌進來,

過了陽口山,又是數日,天氣一瞬間放晴,老天爺的臉明媚得就像不曾下過雪,出陽口山後,蜿蜒的長城下,驀然現出一座繁華喧鬨的塞邊城市——延邊。

延邊作為邊境最大的經貿集散地,已存在了近四百年,塞外四十二族都在此處作生意,多年來無論多少戰火,入侵中原的胡族都會刻意避開此處。

縱是被追殺的漢人,胡人,隻要逃進了延邊,朝城內一躲,外族縱有千軍萬馬,也不能再追,更不能貿貿然衝進市集內殺人抓人。

這是四百年前匈奴王與天|朝皇帝定下的千年之約,無論兩國邦交如何,延邊城作為緩衝之地,千秋萬載,永不開戰。

馬車外的車伕紛紛歡呼起來,遊淼睡了一夜,此刻迷迷糊糊地朝外看,半山腰中,寒風依舊凜冽,朝下麵平原看,延邊城一望無際,被遊龍般東去的長城環抱,城中人頭攢動,吆喝聲遠遠傳來。

延邊城外的遠方,巨大冰湖猶如陽光下閃爍的寶石,牛羊隊在雪原上排出一條曲折的隊伍,通向城中。

這就是延邊城了。遊淼心想,繁華程度雖不比京城,但卻別有一番塞外風味。商隊離開陽口山區域,沿著平原下去,遊淼又看了李治烽一眼。

李治烽把手肘擱在窗邊,漫不經心地朝遠處看。

遊淼:“你來過延邊嗎?”

李治烽略一點頭,轉頭看遊淼,似乎有話想說。

遊淼心道在延邊不知道會不會碰上李治烽的族人,如果李治烽想逃,此處將是最好的地方,也是最好的時機了。

李治烽:“我帶你去玩。”

遊淼看得出李治烽的心情不錯,又試探地笑著問:“以前經常來?”

商隊接近城門,李治烽側頭聽著遠處胡族的交談,說:“不算。”

遊淼點點頭,商隊會在延邊逗留三天,三天後,在離開此處時,遊淼決定就讓李治烽離開,回他的家去罷。各回各家,不必再當奴隸。

抵達延邊的第一天,商隊報上通關文書,辦理手續,四十餘人入客棧,貨物卸下,再帶到市集上去賣,遊淼終於停了趕路,得以鬆口氣。

在家千日好,出門一時難,遊淼從小極少出門,唯一一次長途趕路還是從流州上京城,那時風景秀麗自不必說,哪有現今狼狽?顛簸了數千裏路,雖有李治烽伺候著,遊淼仍忍不住叫苦連天。

一行人於城中最大的客棧落腳,行商自去做生意,遊淼帶李治烽出外閒逛,隻見塞外貨物都以獸皮,珍稀藥材,獸肉,鹿茸鹿鞭鹿尾等居多,鎮宅的狼頭,鋪地的虎皮,名貴狐裘,西域的葡萄酒,龍涎香,千年的老參,礦眼的奇石,百鍊的精鋼片……在京師隨便一件都能賣出高價,足可當禦寶堂裏的珍稀之物,在延邊的集市上卻成山成海的,跟爛大街一般。

反而是中原商人帶來的蠟燭、絲綢、鹽、南方藥材,甚至是東海進的次等珍珠、珊瑚扇貝、茶葉,一進市集便遭到哄搶。

連中原人的年畫都能賣出個天價,遊淼心想虧了虧了,早知自己也從京城帶點東西來賣,郝三錢當真是坐地起價,擱京師連聽戲茶樓裏都不喝的劣等茶葉,半斤也就五個銅錢,在市集上竟然能換一張中等的狐狸皮!

遊淼不止一次見紈絝公子哥們買過這狐狸皮,禦寶堂內一有新貨到,李延便帶著一幫人去看,再怎麽跟老闆講交情,也要五兩銀子一張。

五個銅錢換五兩銀子,遊淼終於見識到了奸商的暴利,不禁咋舌半晌。忍不住道虧了虧了,早知道啊!隨隨便便帶一車貨來延邊倒賣,幾千兩銀子隨隨便便到手。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。

市集上滿滿的全是人,拿著大疊的皮,大捆的人蔘,爭先恐後地湧上來,把貨朝中原商人麵前塞,還有人看出遊淼的身份,私下給他遞東西,讓他收自己的貨。

“慢點慢點!慢點喂!別搶!我不是來賣東西的!”遊淼大聲道。

郝三錢喊道:“當心擠著了少爺!慢點來!一個一個來!”

延邊許多人語言不通,隻能不住打手勢,各自說著胡族語言,指指自己的貨,又指指中原商人的貨物,有人搶得快要打起來了。李治烽護著遊淼,胡人擠到遊淼身前,看李治烽那容貌似乎也是塞外人,便不敢去摸遊淼。

“拿她的貨。”遊淼收了個小匣子,朝郝三錢說。

“好嘞。”郝三錢笑嗬嗬地答道。這些行腳商雖是各家京師商人雇來的,卻不得不聽遊德祐的話——誰能進商隊,誰不讓進,都是遊德祐說了算,眾人也就不敢開罪遊淼。

遊淼把一疊皮子翻來覆去地看,有商人打趣道:“少爺家做的纔是大生意呢,還看得上這些?”

遊淼笑著揀皮子,選了兩件狐裘的,說:“帶回去送朋友。”

“少爺家裏那可當真是大生意呢。”

“是啊是啊,碧雨天晴毛尖……”

一群商人興高采烈地賣貨,又不住奉承遊淼。

“一兩茶葉一兩金呐。”

遊淼忙謙笑道:“冇有的事,都是朋友捧的。”

遊淼家做的生意確實很大——父親遊德川是茶商,千頃茶田,流州東南有一半茶山茶田都是遊家的,做的也是官家生意。這茶頗有點來頭,名喚“碧雨天晴毛尖”,開春送到京師,川蜀等地,商人們都說遊家的茶是“一兩茶葉一兩金”,每年春茶上市,三千斤供予天家,剩下的幾乎是一上市就被搶光了,茶價被不住哄抬,供不應求。就連達官貴人也得走門路才能買到。

郝三錢忙不過來,遊淼便在一旁幫忙,取了個大木盒,打開時忍不住笑,裏頭裝的都是劣等炒茶——京師人喝完泡完的茶葉,加點草葉碾碎了再炒乾,混作一起當炒茶賣,這是腳力、車伕、窮人苦哈哈們吃的。狗尾巴巷裏的瓦房上,常常就曬著這些爛茶。

遊淼遞出那個木盒,兩個商人在一旁稱斤論兩地算,一群胡人圍過來,湊到準星前看,並為了幾錢幾兩而爭論不休,厚厚的一擔皮,就換五斤茶葉、十雙粗劣的繡花鞋、一丈漂成藍色,繡了金線的祥雲紋布。遊淼粗略心算,這點貨還不到一串錢,換回來的東西足有四五十兩銀。

末了商人還把盒子收起來,那群胡人又找他要盒子,遊淼雖知無奸不商的道理,卻也看不下去,說:“算了算了,盒子也給他們罷。帶回去做甚麽?”

那木漆盒紅黑相間,描了仕女圖,胡人視若珍寶,遊淼卻知這玩意做工粗糙,又非古董,尋常官家也不用的。又看商人們都好笑,才明白過來是數人留了一手,這木漆盒本來也是賣的,隻是大家都不說,等著胡人再拿點東西出來換而已。

“好嘞——全聽少爺吩咐。”郝三錢笑著說,又一番討價還價,便拿那漆木盒換了三斤虎骨。

遊淼實在忍不住唏噓,當天散市之時,眾人帶著大包小包回去,第二天起了個大早,又去集市上擺攤。僅用了一天,東西就全被換光了。黃昏時集市上的人還在,紛紛生火圍著爐子過夜,這樣的集市要一直開到漢人過年,五胡過打冬節,羯摩、西域色琅等人過饗食節。

郝三錢過來與遊淼商量,說:“少爺,南下的幾個胡人在說,又有暴風雪要來了。”

遊淼還不明白,傻乎乎道:“那咱們多留幾天?這裏擋得住暴風雪麽?”

郝三錢一副為難模樣,說:“就是怕擋不住……”

遊淼這纔回過神,說:“那趕快上路,懂了懂了,大家早點向南,早一刻回去,就能早點回家了。”

郝三錢笑著去吩咐裝車,他們在延邊隻待了一天便準備南下了。這次並非原路返回,而是順著黃河折而向東,進入滄州、流州地界。

黃昏時分,夕陽如血,遠遠地懸在天空儘頭,鴉群立於城牆外,腳伕們吆五喝六,各自去裝車載貨。遊淼坐在客棧外,喝了口熱騰騰的酥油奶茶,清點自己換回來的貨。

來往中原與塞外,做商貿這行真是一本萬利,遊淼看眾人易貨看得手癢,不禁也把自己隨行的東西拿出來置換,換了一塊上好的雪珍虎皮,一包虎膽虎心,兩個熊掌,四張熊皮,準備帶著回家孝敬父親,順便再多要點銀子。

遊淼打定主意,來年銀錢不夠使時,每年跟著商隊出來兩次,絕對能將花費賺回來——畢竟在市集上擺攤做生意都是要文書的,而找人批個文書並不容易,也不是誰都能跟著商隊出塞外去。

李治烽接過東西,帶上馬車,影子在塞外拖得老長,天邊全是滾紅的火雲,北邊一層淡淡的,黑色的陰霾,預兆著暴風雪即將再次來臨。

“李治烽。”遊淼說,“過來喝碗茶,熱熱身子。”

李治烽不答,裝完東西後便站在遊淼身後,垂首而立,遊淼笑道:“坐罷,讓你喝你就喝,少爺有話說。”

李治烽看了遊淼許久,說:“什麽事?”

遊淼道:“你先坐。”

李治烽答道:“我是你的奴,不能坐,伺候你是我心甘情願的。”

遊淼說:“你現在不是了。”

李治烽一怔,繼而兩道劍眉微微擰起。遊淼鄭重其事地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,放在桌上,說:“喏,這個給你。”

“咱倆能認識呢,也算是緣分一場。”遊淼笑吟吟道,“賣身契還你,從此你就自由了,一點碎銀,當作你的盤纏,回家去罷,免得族人牽掛,我們就在這裏別過。”

李治烽登時愣住了,風吹得客棧上的布牌獵獵作響,把賣身契吹開,露出裏麵的碎銀。

“為什麽?”李治烽一時間似乎很不明白。

遊淼道:“不為甚麽,都說一夜夫妻……呃,百日恩,好歹是那麽一回事,去過你自己的日子罷。少爺也冇什麽能給你的。”

李治烽的眼眶通紅,沉默地注視著遊淼,遊淼知道李治烽很感動,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,又說:“本來呢,我也不太想你就這麽走了,不過你是塞外的人,冇道理當個奴,我娘生前說,人的命有好有壞,命苦呢,也怨不得老天爺……我到底在說什麽,反正以後,好好過你的罷,就當是交個朋友了。”

遊淼胡言亂語,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,遠處郝三錢在喊。

“少爺——得動身嘍——”

遊淼站在夕陽下,李治烽隻是沉默地站著,遊淼少年身形,比李治烽矮了個頭,抬手摸了摸他的臉,又拍了拍他,有點捨不得。但捨不得也冇用,又帶不回家裏,被父親知道遲早還是要趕走的。

買他回來雖花了二百兩銀子,但親手救了他的性命,多少已有了些感情,外加這些日子裏朝夕相處,還和他……遊淼開始有點明白自己父親為甚麽百般寵愛家裏小妾了。

讓李治烽走也好,權當做一件好事了。

“我走了。”遊淼說,“你可別再來打漢人啊,你得給我記得,你的命是我救的,別再來打漢人了!走了!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。”

遊淼笑著上馬車去,李治烽手裏握著自己的賣身契,像截木頭般怔怔站著,目送車隊浩浩蕩蕩地離開,始終不發一言,遊淼打開車窗,嗬著手朝後看,馬車離開延邊城,李治烽的身影漸小,剩下一個小黑點。

車隊上路,遊淼獨自坐在馬車裏,外頭天又黑了下來,郝三錢搓著手,嗬著熱氣進來服侍。問起李治烽的事,遊淼便說了,無非也是帶不回家,隻能打發走了雲雲。

“少爺真是活菩薩呐。”郝三錢聽完之後笑著說。

遊淼道:“哎,不過是積點德,看著也怪可憐。”

郝三錢說:“這人呐,有時保不準就給來點三災六禍,少爺在京城裏住著,家裏又是江東豪族,不比我們常年在外麵把命交給老天爺的行腳商,別怪我郝三說話不中聽,也就是這麽個理兒,少爺好人有好報,平時做了些啥,老天有眼,可都看著呢……”

遊淼笑吟吟道:“可不是麽。”

郝三錢一頓吹捧,又給遊淼生爐子,焙茶,一路風聲呼呼響,外頭有人在喊,郝三錢便下車去帶路了。

風雪又來了,而且越來越大,腳伕們這一次背著風在走,時而向南,時而又沿著官道折向北,這裏是塞外最難走的一段路,空空曠野,一望無際,風雪冇了阻攔,在平原上像個咆哮的巨人,一步就是十裏,朝他們衝來。

遊淼知道離開黃州地界,進了梁州,再一次放晴的時候就太平安穩了。

這些商人們把京城的貨帶到塞外換取胡族的好物事,又折向南方,在梁州、流州與揚州作第二次倒賣,換得白花花的銀子銀票,回京城去交差。

京城抽得最狠的是戶部,戶部發下通商令,冇有通商令,是不允許在任何地方做生意的,這麽一來就要被抽去五成。打點名單、貨物的遊德祐則與眾官吏要抽去四成,唯剩最後一成予商人們分。

縱是這樣,每年仍有不少人源源不絕地朝遊德祐府上送錢送禮,打破頭一般爭那名單上的一席之地,就是為了賺個出商的四十兩銀子。

到了江北,這些皮、獸骨、熏香等物又能賣出一個天價,再換得揚州的繡品、貢茶、胭脂……遊淼迷迷糊糊地靠在車窗上打著盹兒,下意識地朝一旁摸,卻摸不到李治烽。

使喚了這人足有數月,現下冇了,稍有些不慣。外頭的冷風圍著車,發出此起彼伏的嚎叫,令遊淼又朝衣服裏縮了縮,十分委頓。

馬車在一片樹林裏停了下來,郝三錢在外麵頂著風喊道:“少爺!風太大!不能走了!得在野外過一宿!”

遊淼拍了拍車窗示意知道了,此處距離延邊已有上百裏,早知道不該出城,然而誰也料不到暴風雪來得實在太快,現在再回去已經來不及了,隻得進丘陵後的樹林中先避著。腳伕們躬得像蝦一般給貨車上布擋風雪,釘木樁子,風吹布聲不時呼啦啦地響著,釘好後貨商們各自朝堆滿獸皮的車鬥裏一鑽,先把命保住再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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