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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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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思箏呆呆地看著跪在床邊看著她的少女。

“美女流淚不流涕。”

那少女與她四目相對片刻,顫抖著張了張嘴,啞然片刻,才斷斷續續擠出話語:“夫人,您……醒了?”

思箏絞儘腦汁反應著這個稱謂,她想活動活動,可左手上怕是沾滿了那少女的鼻涕眼淚,她攥也不是,擦也不是,隻好伸開攤在原處。

砰的一聲,床邊站立著的青年倒地,這人體型很是魁梧,連床帶地板都震了三震,頃刻間他便失措地爬起來,連忙扭頭吩咐:“這……快去找太醫來!就說……說穎國公夫人醒了!”

她聽到穎國公夫人這個稱呼,本就混亂不堪的思緒徹底接不上了,大晟未曾封過穎國公,如今是哪朝哪代,難不成這世上當真有生死輪迴,魂體分離之事?

思箏鬆了鬆筋骨,上半身緩緩向上弓起,卻被那突如其來的手按住肩膀,重新躺回榻上:“彆動,你如今太過虛弱,先老實躺下。”

她又不情不願地繼續躺著,少女替她擦了手上汙漬。

片刻,太醫來訪,探了探她的脈象,接著扒開她的眼皮瞧了又瞧,終於麵露喜色。

“下官行醫數十年,從未見過夫人這種情況,夫人這脈象順暢,氣血充盈,實為罕見,夫人實乃大富大貴之人啊!”

語罷,他將床邊的少女叫出去,吩咐了些休養生息的法子,方纔圍在旁邊的幾人見狀也紛紛離去。

那魁梧青年臨走前輕撫了她的頭髮,小聲囑咐道:“照顧好自己,若是有什麼委屈,可隨時告訴哥哥。”

“你先歇著,待到你好些了,我再讓父親母親來看看你,免得他們傷心。”

帳中安靜下來,思箏撐起身子,靠坐起來,閤眼凝神思索著什麼。

穎國公……據她所知,這麼尊貴的封號,要麼是有功之臣,要麼是皇親國戚,可這究竟是哪朝哪代,她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?那個男人是她哥哥?冇她皇兄長得好看……難道是做夢……

她想都冇想,伸手便狠下心對著臉蛋兒猛掐一下——手勁太大了些,痛得她差點一嗓子嗷出來。

她正要對著胳膊再來一下,卻隱約聽到門外聲響,即刻噤了聲。

“公主殿下,太醫說了,夫人需靜養,還是改日再來探視為好。”

“我會輕聲些,不會吵到她的,擔心她一整天了,舅舅又不在,我今日必須見她。”

“那……那殿下可一定要小心些……啊不,殿下還是改日再來……”

“彆囉嗦了,我心裡有數。”

話音剛落,門就開了一個小縫,而後漸漸推開,門軸“吱呀”地響起來,聲音持續了片刻,最後在一個身影悄悄鑽進來時戛然而止。

接著那個身影慢慢移動起來,像是生怕弄出哪怕一點點的聲響,隻是她好像冇發覺,自己頭上步搖掛墜、身上瑤環瑜珥都在隨著她的動作而窸窸窣窣地作響,思箏想出聲,又不知道說什麼,索性當做冇發現她進來,閉上眼歎了口氣。

公主輕喚:“阿琰?我是桓嫽啊。”

“怎麼坐起來了?不難受嗎?”

聲音極輕,融在空氣裡,鑽進思箏的耳朵,癢癢的。

思箏睜開眼,見一個華服女子端坐在床邊,替她攏了攏被子。

她剛欲張口,一個食指便輕輕抵在她唇邊,桓嫽痛定思痛地柔聲道:“不必說了,我知道,我都知道……”

魏思箏啞然片刻,她抓住那隻手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激動道:“真的?你知道什麼?”

“我知道你對舅舅有怨念,所以纔不願意生下他的孩子。”

桓嫽聲音發顫:“可你不能這樣作踐自己啊!你若不想教養孩子,待他出世,我替你養著便是了,懷胎七月,從那麼高的台階上滾下來……能活下來都是老天爺眷顧你,你這是撿了一條命你知不知道?“

確實,她倒還真是撿了條命。

思箏明瞭她什麼都不知道,隻好麻木地順著她:“好,我知道錯了,我往後一定會愛惜自己的。”

“舅舅算什麼!你不願意,咱們往後就不跟他有孩子!不能委屈了自己!“

“好好好,不跟他有孩子,不委屈自己……”思箏哄著她。

“你發誓!”

“……我發誓。”

房內寂靜片刻,屋外月色如銀,月如彎鉤,光華宛若縞素,洋洋灑灑地透過門窗,香爐裡鑽出幾縷細煙,由幾案飄至床邊,已然輕淡許多。

思箏聞不習慣這裡的安神香,越聞越是頭昏腦漲,便叫人將香掐了。

桓嫽知道她身體不適,便也冇有多過問,隻抓著她的手安撫著,冇再出聲。

思箏發覺現下正是好時機,若是能拐彎抹角地從桓嫽嘴裡套出些什麼,興許也還能找到些彆的辦法。

“阿琰,你可還有什麼彆的地方不舒服嗎?”

好啊,她都自己開口問了!魏思箏,你此時不套更待何時啊?

半個時辰後。

夜深了幾分,月色在陰雲遮擋下忽暗忽明。

泣露輕手輕腳地進來,艱難地開口:“公主殿下,戌時三刻了……時侯太晚了,天也涼了,駙馬爺已經在外頭候著您了,我們夫人是時候歇息了。”

桓嫽聞聲終於起身,臨走前把泣露拉出去,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:“回頭再找太醫來好好瞧瞧,你們夫人好像……好像有些不太記事兒了,方纔神神叨叨地抓著我問了許多往事,這都說一孕傻三年,孩子冇了還能再有,腦子可就不好說了。”

語罷,桓嫽便朝那個候著她的男子走去,笑著撲進他懷裡,隨著一同上了馬車。

泣露癡癡望著輪子碾出的車轍,愣了好一會兒,才後知後覺地喃喃道:“完了……”

床上的人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外頭成了個傻子,拉上簾子,洋洋得意地平躺下,長籲一口氣,開始在腦海中描摹來龍去脈。

方纔從桓嫽口中得知,國號為“祈”,當朝國姓為桓,現下乃大祈靖和十二年,她對這個朝代並不陌生,這是“前朝”,是她祖父曾經效忠的國家,也是他祖父推翻的國家,大祈靖和十五年,魏騁起兵謀反,次年,江山便改了魏姓。

勝者為王敗者為寇,她明白,即便作為所謂的“滅國仇人”的後代,她也無須自卑或是過於感到歉意。

江山代有才人出,自古王朝更替,興衰榮辱,是人為亦是天命。前朝滅,自有滅的道理;當朝興,也必有興的源泉。可惜的唯有百姓,因為玉樓金殿都是在累累白骨上搭起來的。

靖和十二年,隻剩三年時間了,若是這三年間她回不到自己的身體裡,若這具身體香消玉殞,那再往後,她又該何去何從呢?

她棲身的這具身體的原主,名叫崔琰,出身清河崔氏,是真正出自簪纓世族的大家閨秀,自幼便與文安公主桓嫽交好,而那個自稱哥哥的男人,則是她的兄長,禮部侍郎崔明。

十年前,崔琰剛剛及笄,就被當今皇後胞弟穎國公陳頤看中,陳頤有兩個小妾,年輕時便沉湎淫逸,在娶崔琰之前就有三個孩子滿王府跑了,他位高權重,她的父兄又總不能為了她掛印辭官,他若要強取豪奪,任誰也無法阻攔,崔琰就這樣不情不願地成了穎國公夫人。

除了新婚之夜行了洞房,往後的九年,崔琰一直以身體抱恙為由推卸男女之事,陳頤覺得她性格無趣,卻也很是喜歡她,隻是這份喜歡裡未曾摻雜真情,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,夫妻二人多年相處,甚至算不上相敬如賓。

可去年陳頤最疼愛的小兒子不慎墜馬而亡,陳頤覺得自己的骨肉少了一個,不知是因太過悲痛,還是為了滿足私慾,在那孩子頭七當天便強迫著崔琰在床上廝磨了一天一夜,這纔有了那個未出世的孩子。

上個月江南水災,穎國公和太子一同前去江南賑災,昨日崔琰和桓嫽去了永福寺祈福,誰知臨走時崔琰竟從台階上滾落下來,也不知是有人加害還是不小心……不過這對於魏思箏而言並不重要,她隻想要回家。

思緒至此,思箏隻覺得,崔琰也是個相當可憐的姑娘,可如今真正的崔琰身在何處,怕是也無從知曉……

嘩啦——

帳簾被人猛地拉開,泣露焦急地抓住她的手,帶著哭腔問:“夫人,您平素最喜歡這種烏沉香了,今日怎麼讓人掐了?”

思箏:“身體不適,聞著……難受。”

“是嗎……”

泣露半信半疑地思索著,而後又問:“夫人,可還記得奴婢的名字?”

思箏:……

想到她剛醒時這姑娘就在床邊說過,她吞吞吐吐答道:“你叫……惜如。”

她心虛地不敢看少女的眼睛,隻聞那人倒抽一口氣,哭得上氣不接下氣:“奴婢叫,叫泣露……芙蓉泣露香蘭笑……這是小姐您親自給我取的名字!”

壞了,她先前哭成那個樣子,都自報家門了也冇聽清楚……思箏心道。

不過看樣子崔琰倒真是個妙人,泣露泣露,倒還真是那麼回事兒,思箏不禁懷疑,這姑娘該不會真的時時刻刻都在掉眼淚吧。

“我自幼便跟在您身邊伺候,又隨著您一塊兒嫁進王府,從小姐叫到夫人,十幾年的情誼,看著您及笄綰髮,陪著您出嫁,在這穎國公府裡頭虛度了一年又一年,您是我此生唯一牽掛的人了,可如今卻……我該怎麼活啊!”

思箏垂眸聽著,一言不發。

泣露抹了一把眼淚:“看來文安公主說得對,真的得給夫人好好看看腦子……罷了,奴婢不該說這些的,夫人息怒,您先休息吧,彆的事明日再說。”

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語淚先流。

她拉好簾子,轉身退下,手上卻忽有忽無一瞬冰涼的觸感,一隻冰涼的手牽住了她,那隻手冇有力量,卻偏偏讓泣露動彈不得。

帳中人沉聲道:“你去拿個銅鏡,然後再回來。”

泣露不明所以,隻好照做。

片刻後,泣露拿著銅鏡的手伸進帳中,鏡麵直對著崔琰的臉,“崔琰”卻撇開頭,冇有看鏡子。

她一邊按下泣露的手,銅鏡脫手,無聲的地砸在她膝蓋上,一邊拉開帳簾,抬眸直視她道:“脫鞋,上榻。”

“這!這實有不妥!這太失禮了……”

“這裡又冇有彆人,你怕什麼?”

“奴婢身上汙穢,不敢與夫人同榻……”

“你先前哭了我一手的鼻涕眼淚,那時候怎麼冇嫌自己汙穢?”

見她垂著頭不動彈,思箏便要親自上手,嚇得泣露又要哭出來,隻斷斷續續道:“不用!奴,奴婢自己,自己來,失禮了……對不住,夫人……”

她脫完鞋仍在原地躊躇,思箏乾脆直接上手,將她強拉硬拽上來。

兩人動作之間,銅鏡從錦衾上滑落,“砰朗”碎了一地,摔成一大塊三小塊,泣露想要清理,卻被錮住手腕。

“彆管它!”

思箏將泣露往裡一推,自己躺在外側,拉緊帳簾,這東西再拉扯幾次,說不準真的會脫落,將裡麵的人砸個好歹。

“你覺得我今天怪嗎?”此時主仆二人同枕而眠,思箏扭頭問泣露。

泣露緊張得氣都喘不勻了,還強硬道:“不怪……”

思箏被逗笑了:“真的?以前經常這樣?”

“那倒也冇有……”

“嗯,可我覺得很奇怪。”

泣露懵懂地看向身邊人。

那人心事重重道:“因為今日一醒,我發現我不再是我了。”

“什麼……意思?”

思箏撫上泣露的臉頰,掰過她的頭,強迫她與自己對視。

“若我現在告訴你,與你同枕的,不是真正的崔琰,而是一個彆的什麼人,你會怎麼想?會相信嗎?”

“您在說些什麼?”

“都說這世上人有三魂六魄,那生死輪迴、魂體分離之事,便皆有可能會發生,你大可以理解成,崔琰被一個彆的姑娘奪舍了,這具身體是她的,但裡麵的神識魂魄,是另外一個人,也就是真正的我的。”

對麵的少女垂下眼睛,蹙眉一言不發,思箏知道她並非在懷疑,而隻是單純的聽傻了。

她方纔一直在猶豫,現在終於決定告訴泣露這一切。

一是顧及自己。她不瞭解崔琰的脾氣秉性,泣露應當是她最為親近的人,若要硬裝下去,遲早會露出破綻……顯然現在已經露出了,可若身邊能有個人“教”她,總歸比她自己摸索提防要強。

二則是顧及主仆情深。泣露方纔那番話,是再尋常不過的,家家的小姐丫頭都是這麼過來的,這些經曆早已是屢見不鮮了。

可思箏卻最是珍惜這般情誼,在她那短短十七年的人生裡,也同樣有人對她無微不至,事無钜細地照顧她,保護她。她的父親,也就是先帝最是疼愛她,雖說兄長即位後,也不曾虧待她,可帝王終究情淺,從小到大,她身邊最親的便是餘嬤嬤,後來多了一個江月。

照顧主子是下人的本職不假,但這些年的相伴相守、餘嬤嬤那些年守著她的日日夜夜、江月為保護她留在身上的傷口,這些更是不假。

偌大皇城裡,惺惺相惜的感情本就彌足珍貴,又怎能讓人狠心剝奪呢?

真相也許殘忍,但說出口才心安。

思箏繼續說:“我是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,我不是崔琰,不是你眼前這副皮囊的主人,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或許很難以接受,但我不想撒謊……”

她想了想,發現以後要撒謊的地方多得是,不好打自己的臉,便又改口道:“至少覺得……不該向你撒謊。”

泣露一直冇說話,保持著方纔的神情和動作,像個木頭人。

“你若是想哭,那便哭吧。”

少女搖搖頭,與思箏對視:“原來是這樣嗎?那你是誰,你又從何而來呢?夫人又在哪兒呢?”

思箏她怔了怔,總不能說她來自你朝滅亡後建立的新朝。

她絞儘腦汁地想了想,終是伸出兩隻拳頭。

“在這大千世界中,有兩個不同的'大祈',他們處於兩個不同的時空,各自發展,各自成熟壯大,就像這兩個拳頭一樣,外形相同,又從不會交集融合,你的夫人呢,在左邊這個裡,而我,則在右邊這個裡。”

“泣露,今天是什麼日子?”

“夫人從永福寺摔下去的日子……”

“……我問的不是這個。”

思箏用毋庸置疑的語氣正色道:“今天,是千年難遇的五星連珠、珠聯璧合之日,這是祥瑞之兆,而就在今日,這兩個大祈——”

她快速將兩個拳頭相碰又分開。

“就像這樣碰撞了一下,而恰恰是這時候,我和你的夫人,便雙雙魂體分離,也就是說現在,你的夫人可能好端端地待在我的身體裡,就如同現在的我一樣。”

泣露眼裡像閃著星星一般,滿是欽佩之色。

“好厲害……夫…姑娘是從何得知的?”

自然是她根據自己從小聽國師唸叨的東西東拚西湊胡亂編造出來的,不過在編造過程中,她也莫名信了自己的鬼話。

崔琰的魂魄會不會真的在那個魏思箏的身體裡呢?

“咳……讀過些書,略知一二罷了。”

“這樣啊……”

房內又陷入靜寂,燈火“劈裡啪啦”的跳動聲清晰入耳,讓人不忍心打破。

“我能看看你家夫人的芳容嗎?”

“姑娘……自便。”

思箏將手伸出帳中,探下去半截身子,摸索著方纔摔碎的銅鏡殘片,揀起最大的那一片,伸手擺在自己麵前。

她終於有機會看清了這張臉。

這是張很有韻味的臉,有著一對柳葉眉,瑞鳳眼雖是上挑的,卻因總是順著眼而透著幾分楚楚可人,鼻梁上有個小小的駝峰,很是高挺,十年的淒苦不曾在臉上留下痕跡,反倒依舊年輕,隻是有些病怏怏的蒼白。

她笑了笑,那對眸子已然不再澄澈透亮了,但是彎彎的,相當溫柔可親。

思箏看癡了,癡迷於這般花容月貌,也豔羨於這對她不曾擁有的,同樣瞳色的漆黑的眼眸。

直至床榻震了震,她纔回過神。

泣露悄然下了床。

“泣露!”思箏叫住她。

“匆匆來到這裡,我可能會改變許多,也影響許多,實在不知該如何補償你,也不知如何補償崔琰姑娘……但隻要我活著一天,我便絕不會讓她受委屈,也同樣會善待你,無論你拿我當作什麼。”

她心跳得好快,怕是有些口不擇言,房間內隻有呼吸聲,卻是那般動人心魄。

那人沉默許久,才終於堅定地開口。

“若姑娘所言屬實,那你在這裡,便是無親無友,孤立無援的,你現下定然更加難過萬分,不必安慰我。”

語速緩慢,字字柔和之極。

“姑娘坦蕩,更無需補償我什麼,無論你是不是夫人,前路都必然坎坷,你如今的處境,便也是夫人如今的處境,你以這具身體好好活著,便夠了。我會待姑娘好的,直到……夫人和你都重回故國的那一日。”

少女的姿容映在“崔琰”眼底,漸漸模糊起來。

“好……”

“姑娘早些休息,今夜的事,我不會說與外人聽的,安心睡吧。”

“多謝……”

“我替姑娘熄燈。”

她熄滅燈火,輕聲掩上門,冇有帶走一絲暖意,也未曾掠進零星風霜。

留下的那個人,正在漆黑中仰麵望著床帳,眼角無知覺地滑落一滴清淚,隱入她的鬢髮,不留痕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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